作家、講者、製作人
焦元溥
倫敦國王學院(King’s College, London)音樂學博士,大英圖書館愛迪生研究員;著有《樂之本事》、《聽見蕭邦》與《遊藝黑白―世界鋼琴家訪問錄》(中、日文版)等專書十餘種。近期製作並主講SAT. Knowledge/ 聯經「故事、聆賞、生活―焦元溥的 37 堂古典音樂課」。曾獲臺灣金鐘獎最佳非流行音樂廣播節目獎(2013),並以《樂讀普希金》獲金曲獎傳統藝術類最佳專輯製作人(2022)
如果關心臺灣影視產業,2021年有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電影,都用了蕭邦作品九的第二首《降E大調夜曲》。先是《瀑布》的牛排館場景,還請到鋼琴名家葉綠娜錄製;再來是《青春弒戀》,女主角在公車上開始聽之後,它就如影隨形,還成為預告片主題曲。
但愛用此曲,早已行之有年。「他想起來了,蘇小姐被殺的那天晚上,他聽見牆壁對面傳來蕭邦的《夜曲》。」最新影集《非殺人小說》的同名原著,作者李桐豪也讓它成為謀殺現場配樂。不會用的太多了嗎?噢,當然,早在《青春弒戀》膩死觀眾之前,就有人受不了它到處都是,包括偉大德語作家、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馬斯曼。在短篇小說《崔斯坦》裡,療養院裡不被醫生允許彈琴的婦人,經慫恿彈了蕭邦。哪一首呢?「夜曲,作品第九號,第二首」。對比故事後來的發展,這裡挑明此曲來彈,其實是諷刺它隨處可聞。看來早在電梯音樂發明之前,托馬斯曼就有類似概念,而這首夜曲正是天字第一號,古典音樂最最通俗的代表。
但事情不該是這樣。
蕭邦的夜曲雖然知名,夜曲(Nocturne)此一曲類名稱卻非他所創。1812年愛爾蘭鋼琴家費爾德(John Field,1782-1837)在聖彼得堡所出版的《三首夜曲》,才是鋼琴獨奏夜曲之始。就音樂內容而言,他的夜曲並不新穎,甚至還是舊酒裝新瓶,把自己原本的《浪漫曲》更名出版。但蕭邦怎可能做這種事?這位自學鋼琴,卻成為古往今來、首屈一指的演奏大師,向來喜歡重新定義。什麼曲類曲式到了他手下,全都變了原來的樣貌。他的作品九《三首夜曲》是他首次正式出版的夜曲,光是第一曲開頭兩句,蕭邦就展現他融合美聲唱法特色的裝飾性旋律,華麗轉折也形成自由的彈性速度,寫作技巧遠遠高過費爾德。
到了第二曲,那更是不同凡響。蕭邦讓右手完全變成女高音,不只吟詠出優美旋律,更唱千迴百折的花腔。曲調一次又一次出現,每次裝飾皆不同,又在原旋律素材上搭配不同和聲,創造進一步的線條與曲境變化,呈現豐富的色彩與語氣。起承轉合無一不美,無怪乎是古典音樂不敗的入門。如果你接下去聽第三首,更會發現蕭邦在此改變了夜曲的預設,給予強烈激動的情感轉折——是啊,誰說夜晚只能平靜祥和,就不能有暴風雨和噩夢?事實上正是如此大膽主張,讓詩人也是樂評的德國作家列爾斯塔伯(Heinrich Frederic Ludwig Rellstab)留下這段「名垂千古」的不朽見解:「當費爾德微笑,蕭邦扮鬼臉;當費爾德嘆息,蕭邦在呻吟;當費爾德聳肩,蕭邦大扭動;當費爾德加少許醬醋,蕭邦撒大把辣椒……如果你將費爾德動人的浪漫曲放在哈哈鏡前,讓每一種優美的神態變成粗糙的表情,你就會得到蕭邦。」
如果列爾斯塔伯知道,這組夜曲中的第二首,以爵士樂手法改編後,成為臺北松山新店線的列車進站配樂,大概要認為臺北是座瘋人之城(?)了。那出自剛上任市長的柯文哲所聘選的文化局長倪重華,提出的捷運「音樂地景」構想。
倪重華自承,這是仿效日本地鐵,讓乘客聽到音樂就知身在何處。現在回看,或許也可視為臺日友好的象徵。可嘆往事已不堪探究,多少話術多少藉口,早被遺忘在大數據與演算法。
無論如何,蕭邦總是不變的。政治人物來來去去,夜曲始終雋永好聽。就算聽膩了,當車廂門開啟,你永遠可以給自己新的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