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掬月建設」董事長及創辦人
喬凡尼如是說
Giovanni Says
喬凡尼如是說，如是說喬凡尼，到底是讀他的書寫，還是在書寫中發現他？Giovanni Chao趙鴻鵬，「掬月建設」董事長及創辦人，曾主筆《GQ雜誌》長達11年半的人氣跨頁專欄：British Plug《英國插頭》。奉美感為絕對聖殿、對細節有敏感體質、著迷於事物的肢解拆裝，是枚刻著哲學思維的自走砲彈。Giovanni為英國諾丁漢大學MBA，曾為《聯合文學》與《中國時報》舉辦的二次小說獎得主，贏過美國舉辦的國際行銷企畫冠軍與二次平面設計大獎，在這裡以鋒利幽默的口吻，獻出他相互鬥爭的左右腦，與那顆插著刺刀的心臟。FB: Giovanni Chao
宛如白駒騎士，ㄧ躍而過生死輪迴因果；
請瀟灑一點走，不然就會走了一點瀟灑！
火焰輕觸著ㄧ只銅架上轉動的短腳玻璃杯，二勺砂糖悄悄沈入琥珀般威士忌池塘，就在這瓊漿玉液按耐不住著火瞬間，摩卡壺剛噴出的曼特寧直接澆熄了它，一頂冰冷醇濃奶泡漂亮地戴在頭上，記住，不要攪拌這位愛爾蘭美女…
如何得生？死歸何處？
這故事緣起於台北永遠失去的一樣東西：「敦南誠品」。20多年前一個冰冷夜晚我並不在台北，在英格蘭小城「諾丁漢」的春雪中捧著一杯茶，讀一個台北的故事：敦南誠品後面巷中藏著一家叫做「Yeats」的咖啡館，愛爾蘭咖啡的熱氣冉冉，牆上的二行字內容冷冷：「Cast a cold eye. On life, on death. Horseman, pass by! 」- W.B.Yeats 這篇當年隨著網路初潮，紅遍全球華人圈的網路小說鼻祖《愛爾蘭咖啡》，將「葉慈」的言簡意賅直接刻在我仍然跳動的心上。
直至幾年前，又巧遇這句猶如雷擊的銘文，這是葉慈的墓誌銘，詩人畢生大滿貫的最後一支打擊！反覆思索這場如何以中文決勝負，決定投出個高速指叉球：「冷眼生死，瀟灑前行！」這就是我的墓誌銘。「生死」從來都是生而為人最大命題，有句話說：「面對生死，其餘皆小事！」，如何得生？死歸何處？最對立的二元論就是蘇格拉底的「靈魂不滅論」與伊比鳩魯的「不可並存悖論」，簡單說來就是對靈魂是否能獨立於肉體而存在的爭辯。
蘇格拉底是個充滿使命感的傢伙，他看見雅典城邦民主從繁榮到沒落，最後竟因所謂「不敬雅典神明」與「腐化青年」被判死刑。為了遵守雅典律法，他並沒有選擇逃亡，直到死前還在獄中與學生友達討論著靈魂不朽的哲學，相信死亡不是結束，而是靈魂進入更好的存在狀態，他今天終於要見證了。最後從監獄官手中接過那杯鴉片汁，還詢問飲用方式以確保符合死刑儀式，然後從容地一飲而盡，瀟灑離世，他真值一個「靈魂不朽」。
伊比鳩魯站隊德謨克利特的理論：認為人死後「靈魂原子」即脱離肉身而去，隨風消逝，因此死後靈魂已不復存在。他那個悖論更是精妙無比：「死亡和我們沒有關係啦，只要我們存在一天，死亡就沒有來臨啊，而當死亡到來時，我們也就不存在了。」所以生與死是串聯的狀態，並沒有交集，死亡並不是生命的一部分。他認為死後就只是回到出生前不存在的狀態而已，你曾因感受到出生前的不存在而痛苦難過嗎？人的存在本來就如白駒過隙，稍縱即逝（也許你已看見葉慈的Horseman，原來如此，人生如快馬加鞭啊）！這就是一種從虛無而來必將回歸虛無的瀟灑啊！
無關是非。
相較於上述二位「古代人」，生於1534年織田信長的瀟灑更充滿著暴力美學！眼見著即將日本一統的信長，本身就是以暴制暴的最佳典範，雖遠必誅那種類型，此劍真的是「逢神砍神，遇鬼斬鬼」！可以屠光一整座比叡山的僧民達萬人，此事也造成手下將領極大不滿與壓抑，因為那是與神明對抗啊！明智光秀的反心因此而起。
1582年夜，京都「本能寺」，黑壓壓數千名摸黑入城的士兵將寺院圍得水瀉不通，突然點燃火炬照亮火紅血夜。驚醒後出屋奮勇抵抗負傷，織田退入內室關起紙門，外面的烽火已與他無干，吟唱了最愛的《敦盛》：「人生五十載，與天地較長久，如夢又似幻；一度享生之人，豈有不滅者乎？」隨即從容切腹。蘭丸放火燒寺，火藥大爆炸，一代霸主瀟灑長存！其實當蘭丸向信長報告是一片「水色桔梗花」旗幟時，他悠悠回一句：「無關是非。」著實耐人尋味，不管這是不是「以下克上大逆不道」的叛變，都不重要了，這顆冷靜現實的腦袋雖知不可能以一擋百，還是取刀瀟灑迎接了宿命！
我最愛的電影之一《星際效應》中諾蘭安排出現三次的話語：「不要溫馴地走入長夜，縱然遲暮也該燃燒咆哮；忿怒吧，忿怒抗拒這微光的消逝…」此段令人咀嚼再三的詩句，非常具有深意，這是英國詩人「狄倫．湯馬斯」Dylan Thomas為呼喚重病父親所寫的詩《不要溫馴地走入長夜》。在電影中隱喻人類不該向滅亡認命，就像年老的科學家米高肯恩不該放棄拯救人類的一絲希望。這就是面對死亡或危機時應有的「灑脫態度」，我的灑脫是破釜沈舟、放手一搏，絕對不會是認慫投降！
洛水變成髒水
最能符合湯瑪斯詩句的人，我心中非司馬懿莫屬。在人均壽命不超35歲的東漢末年，司馬先生足足活了72歲，正因如此他才能歷經曹操、曹丕、曹叡三代託孤，終究成為小皇帝曹芳的輔政大臣，如此四朝元老，在中國歷史上可謂空前絕後。同為輔政的曹爽是一生與司馬懿鬥爭的名門曹真之子，因此展開專權陰謀，終於將司馬懿架空，把「達摩克利斯」之劍懸於司馬家脖子上。
為了閃開滿弓的這一箭，司馬懿中風倒下，裝的，讓自己更符合對遲暮老人的期待，粥從嘴角滴落，老東西即將不行了…終於等到這一天！志得意滿的曹爽兄弟要跟小皇帝去高平陵祭拜，千載難逢！起事前吹熄燈火的夜裡，他身著一襲紅袍，握持一柄長劍，抽出泛著寒光的刀刃，對著被嚇著的小妾柏夫人幽幽說道：「當了別人一輩子的刀，今天我要做執刀的人！」
西元249年2月5日「高平陵之變」當日，皇帝與曹爽兄弟兵馬離城。司馬懿梭哈最後一張牌，今天只有「成或死」！中護軍長子司馬師以及「中風」後這二年秘密訓練的「三千死士」在皇宮內城司馬門聚集，有驚無險地佔領儲放兵器的武庫 ，最後借皇太后郭氏詔令，關閉洛陽所有城門，率兵佔領洛水浮橋。完成全面掌控後，派人上奏皇帝曹芳，宣稱奉皇太后詔書，立即罷免曹爽兄弟！
詔書傳至曹爽，由於事出突然，一時無法應對，只能先伐木為拒馬，發屯甲兵數千人以自衛。大司農桓範政變發生後逃出城，力勸曹爽仿效曹操挾少帝入許昌，號召各地宗室發兵討伐司馬；曹爽正在猶豫不決，這關頭深諳攻心為上的司馬懿接連派多名要員力勸，當使者面指著洛水發誓：只要曹爽交出兵權，仍可保其爵位富貴。這廝猶豫了一夜，竟然真的放棄抵抗，回洛陽即被軟禁，沒多久「司馬大師」即加諸天殺的謀逆罪，將曹爽與親信八家人一同處死，誅滅三族共五千多人！司馬懿晚年瀟灑豁出，為家族存續解決大患，但從此地位神聖的洛水變成髒水，政治人物的承諾成為屁話。
這花火熄得漂亮！
長夜雖然會遲到，但總是會降臨…在台北市開封街的一棟四層樓透天厝，創立於1958年的貿易公司中，一位身著三件式灰色西裝的大叔，對我這個大男孩禮貌一笑，我是他兒子的朋友，第一次踏進公司。之後與陳伯父久久見一次面，常聽他聊聊生意上有趣且啟發的小故事，我雖然從小就有著不受教的個性，但這些故事竟然都深得我心，氣味相投吧，開啟了一場40年的忘年之交。
今年ㄧ月，他老人家因為沒能熬過Covid，以95歲高齡走了，我前去捻香致意，聽聞剛從美國回來，最後貼身照顧他的三姐，說了他臨終前二個令我動容的橋段，也憶起伯父送給我那本中日文對照的自傳小書，書名正是《勇氣》！最後一星期，他開始拒絕無謂的治療，醫生們巡房時更慎重地一一道謝，眼神透過窗戶外的樹枝望向自由自在的湛藍天空，深知自己天命已到；醫院院長親自為他移除身上所有惱人的管子，人世間最後無奈的枷鎖。這位長者最後的日子裡，已經無法言語，用歪歪扭扭的手跡寫出：「我決定現在死，這個決策是不是正確？」一位創辦經營公司超過半世紀的企業家，一生都在為公司做重大決策，當感知長夜終究要來臨時，仍然堅持由自己決定何時歸去，他自己寫下日期，預告然後準時離開，面對生命最後的微光，火熄得漂亮，煙，冉冉…「僅以本文獻給一位長輩 晨遠平先生」
